发酵

为了不要忘记,曾经那样活过、想过。

After all,delusions persist;love dies.

剥茧

*禅院姐妹 非cp向



我以前是喜欢上英文课的,卡通形象,整本书花花绿绿,上面的小人简单交流,每个人都挤在一个空间里,而我可以看到所有正在发生的事。

我的老师是个漂亮女人,长发,眉眼都往上吊着,不苟言笑,不怎么看她穿裙装。白色粉笔啪啪啪地写满大半个黑板,逐字逐句叫我们重复发音。和简单的图画书一样,你看图像就能猜出这大概是什么故事,同母亲念绘本没什么区别,猜错了还能自己编个新的,还不识字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我是说,无聊还能给他们画胡子眼镜,把空白涂黑,只要记得快,有大把的时间给你在这门课上浪费。

而我小时候长得并不高,老师总把矮个子的小孩放到前面来坐,我又常走神,在英文课上就更多。这就是为什么我总被点起来领读回答,那时候我不明白,还以为老师很喜欢我,于是更加得意,就这样总能拿到九十五以上的分数。虽然老师不怎么对我微笑,但总是点点头叫我坐下,我想严肃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也很喜欢下课找老师问记不太熟的单词。这种状况就持续了两年。

我们换了新老师,班主任说老师要回家生小宝宝了。我不明白为什么生小宝宝就不能再教我们,给我们上课,之后也有几次还在学校里看见老师,穿宽松的连衣裙,头发剪短,尤其肚子变很胖,走路也慢,不再踩高跟鞋。我总是很快跑过去和老师打招呼问好,老师这时候反倒笑了一笑,不过也没开口讲话。我们的新老师教了一个学期,两个学期,下一年也还是没走,但我总不大喜欢她,感觉她顶替了老师的位置。到我快要小学毕业,去办公室交作业本的时候,在走廊上又遇见老师。长发的,穿裤装踩高跟鞋的老师,我心里很高兴,追上去喊了一声,但是老师没听见,我看见她上楼,拐进别的年级别的班里去了。原来不是回来就还能回我们班。那之后再看见老师,我也没再上前,怕她已经把我忘干净。

毕业那天,拍集体照,大家都挨挨挤挤,挪动着站上台阶。我和真希原本站在一起,但顺着人潮,所有人都忙着被指挥填补上空缺,拍照前我扭头去看,她正和身边的同学聊得开心,头发随着身体扭转左右晃动,偶尔笑得见牙不见眼。最后照片发到手上,我挽着手臂面无表情,真希则是笑着,和她周围的人一起比V字。

某年我们心血来潮整理房间,我从书柜一本书的夹层里翻到这照片,真希凑过来看。问我当天是不是心情不好。我说没有,我和你一张脸,心里什么都没想的时候就是这样子,脸臭,你怎么这点自觉都没有啊。

世上自己订出来遵循的规矩有许多,这一条大家都委婉的写,并不直接教你:人总是要分开。他们管那叫长大。我想,我才不要长大,长大是吃讨厌的青椒和苦瓜,再也坐不下的小秋千,同现在喜欢的漂亮老师道别。

我是很喜欢荡秋千的,一瞬间像是在飞,远处的天也好像触手可及,荡高些,再荡高些。转几个圈把绳子扭在一起仰头去看,周围的景物模糊打转,好像要脱离此世此地,旋转着飞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家里虽然没有秋千,但院子靠墙的角落有一棵桂花树,长得不高且歪歪斜斜,我和真希时常拽着矮的粗枝,扶着几个树上的结爬到上面趴着,或是找一处合适的凹陷坐下,偶尔也试着头朝下倒吊,看头发和树影晃动。粗糙的树皮有些磨手,夏天穿得薄也有些硌脸和肚皮,在午后太阳偏离头顶,最晒也气温最高的时候,我们躲到树上去,抬头看叶片之间被照亮的浅绿和金色缝隙,这时候风也是热的,夏季的风好像能把人加温。我们会带一个小小的玩具喷壶,往裸露的皮肤上喷水,再拍几下抹开,现在有风过来就变得凉,水在几十秒内蒸发干净,带走多余的暑气。直到风又热起来,我们的水用尽,就支使其中一个下去再添。

仔细盯着找一会儿,能看见在枝干裂纹的沟壑中有一些蚂蚁,通常我会顺着找下去,看它们是否会钻进某个洞眼里,同时还有别的蚂蚁从里面钻出。把这个洞穴做为我观察路径的终点,往后注意避开。偶尔闭着眼拿手指去数一个叶片上到底有多少个锯齿,心道数混了又睁眼看看从头数起。

雨天,尤其下得又急又响的阵雨后,树是很能蓄水的。哪怕你撑着伞跑过去对着它拳打脚踢又摇又晃,自以为叶片上的水都被抖到干净。坐下去试试,很快树干上裂纹里的水能把你的底裤给打湿,还有那些长在里面的滑溜溜的青苔。你总不能抖干擦干树上的每一滴水,只是想挪个位置,小的水珠就滴在眼睛边,颈项,头顶的发缝里,叫人怀疑只有天然秃的河童才会喜欢这种感觉。

那段时间连着下雨,我实在想念斑驳的树影和夏风中树叶沙沙摇动。趁着某天雨下得小,我们还是爬了上去,潮气贴着皮肤蔓延,叫人感到粘腻又发冷。在上面坚持到略微有些哆嗦,这时候母亲来唤我们吃点心,我们都应了声:“来了。”从树上下去。我待的位置比真希高一个树枝,跟在后面往下滑,想着不管怎样真希都比我先跑回屋里吃到,有些着急就没踩稳,荣幸地踏上青苔,落得个扭到脚的下场。完蛋,这可不只是慢些吃到点心,现在这身衣服也得洗了。

隔天我就发起高热,只记得迷迷糊糊有人来探我的额头,把被子掖得更紧,中间醒过来几次被喂了些水。等我睡醒,张嘴试着叫人,喉咙干渴没法发出大的声音,真希呢?现在是几点?房间里很安静,等完全清醒过来,我坐起来下床去找,开门时看见右手手腕处延伸出一根白色的丝线。没法碰到,就这样凭空出现,叫我莫名恐慌。难道是我的魂被什么咒灵抽走拿去绕线团?这条线的另一头连在哪里?我扶着墙慢慢走出去,低头跟着这条线走,眼泪模糊了视线又砸下去,小声呜咽,拐了两个弯就看见真希。“你哭什么,是一天没吃饭饿了吗?”看见她我就滑坐到地上开始大哭,说我的魂被抽走了我要死掉了,我好渴也好饿啊。当然没什么力气,真希估计也没听清,跑过来胡乱安慰我一番叫我别哭了,又出去找母亲告诉她我醒了。总之我被母亲用毛巾洗了脸,哄着喝水吃完给我留的晚饭,天已经黑下来,我也因为哭了一番浪费不少力气,忘记讲线的事情,又得接着睡觉了。关了灯那条线在黑暗中很是明显,这时候我看清,另一端正连在真希的手腕上。

那之后我常顺着这条线找真希,别的人都看不见,我也懒得向人证明这独属于我的秘密,反正也没人会信小孩子讲话。只要跟着线走,就能找到真希,可惜两个人没办法玩踢罐子捉鬼,不然真希一定没法赢我,我总是能找到她的,我们被命运的丝线连在一起呢。

由于扭了脚,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挪着走路,几天后脚踝肿起的地方就变成一大片乌紫,附赠膝盖的结痂。往常五分钟能走到的地方现在要花十五分钟,课间没法出去活动,放学也不敢先走,怕被撞倒,尤其痛恨上下楼。起先真希还担心我无聊,但她也是个坐不住的,没两节课就痛快出去了。我倒也不是没嘴硬过,说你去玩你的吧,又试探着让她偶尔留下来陪我。不过我苦闷的表情多半做不到赏心悦目,有人叫她出去玩,她看看我又看看别的同学,还是选择出去跑跳。最可恶的是我还得少喝水,厕所也离得远呐。

上学放学和所有的休息时间一下子都变得难以忍受。且母亲也没办法总抱着我移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已经很重,不能抱着丢高,不能一只手抓着一个人被提起来,不能长时间踩在大人脚上走路。

那段时间我只有拿笔在本子上乱画,把铅笔芯戳进橡皮里留下许多黑点,再为了把断掉的挖出来将橡皮掰断,揪成很多小块往走廊上弹,恰好弹到别人头发里还没被抖掉我就偷偷乐,乐到上课也总看然后被老师拿书敲一下头。老师对我的评价如下:怎么脚扭了还能这么调皮。

后来我的脚好得差不多,不是一落在地上向其施加体重就疼的地步,放学时真希依旧和几个同学走在前面,我大声冲她喊我脚好了我也要一起,你等等我。她说那你快点。我就一跳一跳的跛着脚努力跟上去,所有注意力都用来关心怎么让脚不要太疼和离大家别太远,至于他们聊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里。

前面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开始跑,所有人都这个拽着那个,又马上被挣脱,拉扯着追来追去。

真希没有等我,就跟她听不见似的,我喊了好几声等我一下,我走不快。她还是越变越小,扔下我一个人很快乐地跑远了。

几乎马上我就很委屈,眼泪搞到我看不清路。母亲说别哭了,脚还没好呢非要和大家一起走,小心病情加重再多跛两个星期。等到家真希过来和我说话,我一句也没搭理。凭什么现在无聊就想起我?等到吃完饭回我们的房间里,把作业写了一大半,我实在受不了沉闷的空气。

“我说了叫你等我的。”

“……”

“你说话呀!”

“我以为你会追上来。”

“你明知道我走不快!”

“……可是他们都在跑,而且我回家找你玩,是你先不理我!”

“你明明很久都没陪我玩了!这段时间你总是在和其他人一起玩!”

“难道我就不能玩吗?必须要把所有时间陪着你你才满意?”

好,我说不过她。我又开始哭,结果是母亲进来把真希教训一顿。接下来五天真希都不乐意搭理我。她怎么总是这么气人?

我们是两个最蠢的蠢蛋,吵架,和好,每次都说讨厌死你了,过两天又跟没吵过一样亲热地凑在一起。这样不大不小的事发生过很多次,我想就算没有人会完全原谅对方,我们的关系也是最最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而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很长,长到一直延伸至我根本想不出的尽头。

等年级往上升些,母亲不用接送,我们会晚点再回家。学校里养过兔子,那片地方隔着铁丝网锁起来,养了一黄一白两只,由班级值日生轮流负责照顾。我和真希常在放学后避开老师,偷偷翻过墙去看一会儿,并试图把手指挤进笼子里戳它们几下感受有温度的短毛。去之前先在学校里晃一圈,就地取材薅很多不同植物的叶片和大一些的花,捏在手里塞进去喂它们,美其名曰膳食均衡。吃得最少的是铁树叶,估计嫌太硬,只嚼了一根就再不肯吃,把头一偏拿屁股对着我们,换别的又再转过来。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单独去,真希很有默契的同我避开。

兔子是会尖叫的。那天我折了根树枝伸进去戳,又在里面乱搅,它们被我折腾得直躲,很小一个笼子,根本没地方可以挤,要是不躲了我就戳搅得更狠逼它们动,这时候它们抖得就比平时更有趣些。这样频繁的来喂,兔子还是很怕人,但那两个小鼻子看见吃的就凑过来不停抽动,连吃带拽,好像根本没有值日生喂它们,活像两个饿死鬼。突然白色的那只开始尖叫,用后腿立起来,背靠笼子缩在角落。叫声是那样响,一声接着一声,同时射出大量黄色尿液,和笼子里的兔子屎味混在一起直冲进我的脑门。跟个高频报警器似的吓得我落荒而逃,棍子都没来得及抽出,就直接撒手留在笼子里,翻回去的时候衣服还被挂住勾出一条划痕。

现场遗留的大量犯罪证据使我再也没胆回去看。等我再想起来,就是老师通知值日生不用再去照顾兔子的时候了。为此我总觉得可能有兔子的咒灵某天来找我索命。不管是乱喂东西还是把它们吓得尖叫,一定和我脱不了干系。

像晚上躺在床上,要是不把手脚都缩进被子里总觉得不安全,睡前听了恐怖故事就更甚。很多人都怕黑,怕黑夜里看不见的鬼怪,咒灵可是实打实存在的,还都长得奇形怪状。虽说禅院家布有术式结界,没有杀伤力的低级咒灵却不会受到阻拦,窗外,天花板,地板下,躲在没什么人的地方望着你嘴里发出重复的断断续续的词句。我想要是兔子咒灵真的有那个心,也能把我吓到因为睡眠不足致死。

白天有时我会躲到衣柜里去。比裹在被子里好些,不那么闷,可以坐着缩起来,两手扯着旁边的衣服遮住脸,从衣柜缝隙里往外看。并期待真希发现我不见了能找到我,实在无聊又自己出去,这里让我觉得隐秘又安全。不过偶尔真希来找的时候总是直奔我们的衣柜,我觉得没待够好没意思,她还总想让我出来,说衣服全被我弄乱了,我也不敢和她生气,她要是哪天不来找我怎么行?一拍脑袋,下次躲到母亲房间的衣柜里!我真是天才,居然能想到这么个好方法。

把要坐的位置上的衣服全部小心挪开,轻轻拉上门,这次一定要待久些。然后我睡着了。吵醒我的是摔门声,母亲极小的抽泣声,和父亲的骂声,大致是在埋怨家里有多少件小事母亲没做好,之后内容转到自己平日是如何辛劳,怪我和真希连带着给他添堵,叫他脸上难堪。

衣柜不仅不安全,还把人困在这里。我不敢出声,不敢动作,不敢流泪,可还是不住地发抖。因为什么都做不到。我看着手腕上那条线,希望真希能发现我不见很久来找到我,又希望她别来,千万不要来。我是不幸的吗?我们是不幸的吗?从一开始就是错误,无论如何都没法填补?等确认母亲也离开房间,周围完全安静下来,我脑海里依然盘旋着诸如此类的问题,慌乱的从这里逃走了。真希,真希……我唯一的同伴,要去找她,要到她的身边去。明知是徒劳,我伸手去抓那根丝线,结果把线握在了手心。这时候眼泪涌出来,我许愿了,许了一个不该许的愿:如果真希也能看见咒灵,如果她也能看见,我就不用只有一个人这么害怕。

那条线马上变得更加透明,又重新从我的手中穿过。我的手里凭空出现一块圆镜,说是镜子,不如说是块玻璃。带柄的,镶了块玻璃进去,无法从上面反射出任何东西,只能透过它去看毫无变化的另一面。但我抓着这东西不敢扔掉,心里很恐慌,盼望它是有用的,带着它回去给真希看。

因为线变得不如之前明显,再加上可能由于我躲起来的时候控制自己不要被父亲母亲发现精神紧绷,现在变得又累又困,我花了点功夫才找到真希。她就趴在树上睡着了,我喊了两声把人叫醒,她滑下来:“你怎么又哭过了?我找了你一遍没找着就放弃找了,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委屈吧?我真的有认真找你,今天你到底躲哪去了,平时爱去的所有地方都不在。下次别藏这么好了,别哭了。”她找过我,这就够了。

我没说话,只示意她拿着镜子看看。没什么特别,但拗不过我,我们拿着镜子到处走了一通,结果真希走着突然顿住,告诉我她能透过镜子看见咒灵。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强制要求她每天都把镜子带在身上,把以往我常看见的咒灵都指她看了个遍,这只躲在杯子里的,这只总待在桥边念念有词的,那边许多眼睛盯着你转的。我说你看我被吓到是有原因的,长得又丑又恶心,真希点头:“是挺恶心。”后来等我们玩够了,那把镜子就收在抽屉里,就跟透明糖纸一样,总有玩腻的一天,又舍不得扔,某天想起再拿出来看。不过我才不会让她扔掉,这可是线送给我们的礼物。

以前我们问过母亲为什么要和父亲结婚,母亲说,是因为喜欢,是因为爱。那么爱是变质了吗?爱是随着变老消失了吗?消失在粗糙的手指和手心,消失在逐渐耷拉的眼尾,消失在松弛的皮肤里,逐渐流走了。老了就会失去吗?我曾经很认真的同真希讲过,好难想象自己变老,等到牙齿掉落,骨质疏松,眼花耳背,好多事情都不能做,好多东西都不能吃。衰老不是病症,不是你花费时间和金钱去忍受一时的痛苦就能治好。我说五十岁,不能再多了,我们在年轻的时候去挣大笔的钱,痛痛快快花掉,买一切想买又买得起的东西,不要把钱花在养老院里,花在电视购物只需九百九十八,花在上门推销的茶叶,床垫和保健品上。然后在老到走路都费劲之前去死。先认真活个够,再一起殉情,好不好?真希先是笑我怎么一天天的想这些东西,还想这么多,然后她笑完了抓着我的手,跟我说:“我也这么想。”

后来真希走了,把镜子也带走制成了眼镜。晚上那条线依然明显,微微发光,另一端就是真希。我看到线就想起她,想起她时就去看线。这条线把我们连在一起又叫我们分开,如果我没有许愿,可能她就不会丢下我。即使联系在一起我也没法去找她了,我能说些什么呢,我什么也说不出。

现在我吻上她,我的姐姐,与我相似又完全不同的另一半。我又能抓到那根线了,但是你走吧,我放你走,把这唯一的联系完全斩断,你能活下去的,你要替我活着,我不要你了,是我不要你。你……别想轻易忘记我。

——————————————————————

从蚕茧中抽取蚕丝的过程称为缫丝。 缫丝通常使用水煮的方式,利用水的高温杀死茧中的蚕蛹,同时使蚕茧中大部分胶质蛋白溶于水中,从而起到分离纤维,顺利抽出蚕丝的目的。


写的时候想到的歌:

From Here To Eternity-牛尾憲輔

请去听听看

评论
热度 ( 16 )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发酵 | Powered by LOFTER